肖复兴:排水管与长笛

  肖复兴:排水管与长笛

  三十多年前,我刚满不惑。儿子读小学,迷上了集邮。俗话说:拔出萝卜带出泥,连带着我也跟着他一起玩。

  小时候,我像儿子一样,也喜欢集邮,只是没有坚持下去。上了中学,乱花迷眼,移情别恋,新的爱好,便理所当然取代了它。说穿了,就是半途而废。因此,一个人能够把某项爱好坚持一辈子,很不容易;那些半途而废的事情,总是多于坚持到底的。

  当年五月,我从德国途经莫斯科,住了两天。无事可做,便是逛街,比如加里宁大街、普希金大街、阿尔巴特大街等。逛到一条不知名的小街,赶上中午吃饭,无非一份红菜汤外加几片黑面包,要排长队,自己找地方吃。旁边有一座商亭,本是一座报刊亭,售货的窗口前,有一个木板做的窗沿。我把塑料餐盘放在上面,一边吃,一边看风景。

  五月的莫斯科,下着雨。雨不大,却淅淅沥沥,地上积水横流,天上阴沉沉的,没有红场的壮阔和东正教堂的色彩缤纷。人来人往很热闹,小街和大街一样熙熙攘攘。大多数人打着伞,脚步匆匆,看不清他们的脸,看不出他们的表情,更不知道他们的心情。置身异国他乡,更让人感到世界的隔膜。

  报刊亭里没有人,售货的窗口紧闭着。吃完了午餐,雨依旧密密地下着。我没带伞,便在亭下避雨,闲来无聊,趴在售货窗口,看亭子里面,都卖些什么报纸杂志。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,首尾衔接,密麻麻摆满亭子四壁的上上下下。忽然,看见在杂志下面,挂着一串邮票。邮票很小,那一串邮票不过四五枚,如一串小小的风铃花,在四周五彩炫目的杂志包围下,不注意看,几乎不会被发现。因为喜欢集邮,尤其到国外,都不忘买几枚纪念邮票,这一串小小的风铃花,被我一眼发觉,当然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。

  不仅看见了那一串纪念邮票,而且还搜寻到其中一枚是1953年发行、纪念作家马雅科夫斯基的邮票。邮票上马雅科夫斯基的半身像,是那样熟悉——这枚邮票,曾在《世界邮票总目录》上看见过,是为纪念马雅科夫斯基诞辰60周年,早就想买呢。那时,儿子收集世界各国和动物的邮票,我的兴趣却关注世界作家与音乐家的邮票。买邮票,找邮票,查邮票,摆弄邮票……成为那段时间我们父子间最重要的交流,乐趣便也在其中。这枚意外相见的马雅科夫斯基邮票,让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。阴雨绵绵的莫斯科,瞬间有了亮色与光彩。

  开始,以为报刊亭的主人中午休息,吃午饭去了,心想,一会儿就会回来的。谁料,过了午休时间好久,那位主人还没有回来,只能再等一会儿了。过好久,还没见人影,只有马雅科夫斯基挤在亭子里面和我面面相觑。当然,有些不甘心。就这样离开,下一次再来莫斯科,不知要到猴年马月。即使能来,还碰得上马雅科夫斯基吗?这么琢磨着,倚在报刊亭前,耐心等候亭子的主人归来。

  就像等待戈多一样,始终没有等到那位毫无踪影的店主人。雨,下个不停,雨水顺着亭子边的排水管“哗哗”地流淌着。起初,并没有听到排水管的雨声,等待的时间越长,这声音“哗啦啦”越发响了起来,就像一阵接着一阵的小鼓在敲,让人心里发躁。

  从中午快等到黄昏,想象中的店主人也没有到来。雨小了,只好走吧。

  都说流年似水,往事如烟,但有的事情虽然很小,却容易在偶然之间,如焰火被瞬间点亮,提醒当事人不要淡忘。在莫斯科和马雅科夫斯基相遇而不得的情景,便是这样。

  其实,我对马雅科夫斯基并非很感兴趣,毕竟,那时和儿子一起集邮。儿子和我一样,中学时代,集邮的事儿也就无疾而终了。他几乎攒全了世界上每个国家一枚邮票,看起来花团锦簇,还有很多册各国的动物邮票。我的那些作家、音乐家邮票,都已经放在柜子里多年,任其尘埋网封。在莫斯科和马雅科夫斯基相遇而不得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,是前不久偶读马雅科夫斯基的一首小诗,题名《你是否能够》,最后两句写道:

  而你

  是否能

  用排水管充作长笛

  吹奏一支夜曲?

  我立刻想起了莫斯科那座报刊亭的排水管,不觉哑然失笑。笑自己当初倚在亭边听排水管“哗哗”的雨声,反倒没有想它可以充作长笛。现在,会不会笑自己当年的等候,有点儿傻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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